在《南方周末》第一版的最后一行，我看到四个字——“素炒芹菜”，按报上所写，面对着这盘菜吃饭的人叫胡元才，12月8号中午，一名记者到他家去，看见他一个人坐在堂屋里吃饭。桌上有个素炒芹菜，也只有这一个菜。胡元才在记者来了之后，有没有从饭桌上站起来，寒暄几句，或是叫家里人到厨房里再烧几个菜，像我到过的许多农家一样，胡元才把在屋里的孩子叫出来，说有客人来了，快去厨房帮忙。

我想不会的。2000年6月22号，四川合江上一艘客船沉了，300位乘客，有130位没有救起，胡元才家是这次事故中死难者最多的一家。也有可能，他真的像我想的那样，大声招呼记者坐下，大声喊家里人再烧几个菜，可他旋即闭上嘴。

猜想他的年龄，二三十？四五十？更小些？更大？那他失去的是他的妻子？父母？兄弟姐妹？还是他的孩子？前一阵子，他们还在一起，围着桌子吃饭，还为了一件小事争吵不休，那一次，最后谁做了让步，还是不了了之，像大多数家里的琐事一样，要不是船的事，恐怕都记不得了。现在，胡元才把许多这样和那样的事都翻了出来。

他们都说合江是一个伤口，因为他们有的被降了半级，有的从管事的一下子成了办事的。你没有说话，或者你说了，可记者没有写下来。但我总觉得你没说——你埋着头，吃饭，就一个素炒芹菜。

我以前在俄罗斯的小说里碰到一个老妇人，头发半白，一个劲的喝汤，她对面的是一个贵妇人，她死去的儿子的主人。她的儿子刚刚死了，一向自以为善人的贵妇人来看她。她哭了一会，就去舀锅里的白菜汤喝，她想，这汤已经放盐了，总得喝掉。善良的贵妇人终于瞧不起这位喝汤的母亲了，善良的贵妇人，据说一条心爱的狗死后，她悲伤得甚至连每年一次的假期都错过了。而老母亲，却在儿子死亡的气味里慢慢舀起一勺汤。